洋蔥《參》

那些扎著眼睛的氣味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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吳曉樂,一位知名的網路作家,最近一部作品為《你的孩子不是你的孩子》。裡頭,講述著被考試綁架的家庭故事。從她過去的某些文字,隱約能看見原生家庭對作者的那些鑿痕。而前些日子,曉樂的動態這麼寫著:

出版社寄來一箱書,說是作者應得福利。母親沒有翻。
我感覺得出來她很想,又不敢。
寫文章,是我們母女之間太痛的事了。

...... (略)

沒多久,我去參加指考,成績出來,很漂亮,可以上台大,母親叫我填法律系,她說當律師不會窮。可是,她也知道,我想念外文系。

我填了法律系,跟母親之間產生非常大的裂縫。

大學四年,我故意不再寫東西了,明明我高中是個那麼愛胡亂寫東西的人。母親也知道,我刻意荒蕪心中的某個部份,作為對她的抗議。大學畢業後,不去考國考,母親沒生氣,只是說:「妳想做什麼,我給妳撐腰。」

我罵她:「妳不懂,妳要我填法律系那天,很多事情就回不去了。」

人生轉啊轉的,我又轉到寫東西這一塊。母親常常反覆叮嚀我:「看到郝先生,說話要輕聲細氣一點,人家是妳的貴人」、「見到編輯、文案,活動,不可以耍個性,要謙卑有禮貌,要心懷感謝。」說到最後,母親低下頭來說:「做母親的,我搞砸了一次,妳要好好珍惜這第二次機會。」

我沒有吭聲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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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也曾經,從母親的口中,聽過這樣類似的話語。她說,她知道自己過去做的不好,現在的她,只想好好彌補我們姐弟倆。

《洋蔥》這一系列文,寫的是我原生家庭的傷痕。這些故事,我一直以來都寫得戰戰兢兢。因為母親有時也會來看我的文章,我深怕這些文字,會再次扎著她想努力,卻又無能為力的內心。直到最近一次和家裡的互動,我決定好好地把從前發生的一切寫出來;好好地,藉由寫作的過程,慢慢和過去和解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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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約莫兩個月前的 Line 上面,我的父親,傳了這麼一段話給我:

「有你這小孩,覺得我是個失敗的父親,你自己去吧!」

這段話,是我提筆寫這篇文章的動機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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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無法用單一事件或是簡單幾句話就能描述我的父親,以及他帶給家人的陰影。我只能用過去發生的許多事情,試著堆疊出他的樣貌。《洋蔥》裡,提到父親的成長背景如何造就他現在的個性,提到我印象以來他最後一次打我的回憶。當時,為了邀請父母來看某次高中的社團成發,我寫了一封口吻略帶責備與忤逆的信給他們,質疑他們為何只關心我的成績,卻不關心我社團生活的內容。那晚,我被拖出房門挨了幾個耳光。不嚴重,但大大影響了我日後的性格發展。

學生時代,父親總是用他認可的價值觀在框限我的人生。大學與碩班時期因為住在外面,減少了和父親日夜相處的機會,所以這中間並沒有太多的針鋒相對。但長年累積而來的矛盾,在踏入社會一年多後,引爆了一連串的衝突,讓我和雙親之間的互動降至前所未見的低點。

衝突發生的背景,在《新年》裡有大致交代過,但事情的細節不只是那樣。那時候的女友,正在準備出國留學的資料、考試以及留學貸款等事宜,但在交往之初,我並沒有讓父母知道她要出國念書一年這件事。有次,母親問說要不要邀女友一起吃頓飯,我很開心地讓女方知道這份邀請。隨著約定的日期愈來愈近,父母也順道關心女生未來的規劃,然而,出國留學及其留學貸款並不在他們的預期之內。父親的觀念是,一起吃飯,意謂著雙方準備要定下來了,但女方還要出國念書一年,甚至還有貸款,出於父母的保護本能,他們決定取消這次的邀約。當下的我,驚愕、氣憤,也慌了手腳。之後,我處理得很糟糕,我告訴她,飯局取消了,也如實地轉述取消的理由。於是,在電話中,我只能放著一個女孩子,在台北內湖的冬夜巷口前,不斷不斷地哭泣,而我在新竹的這頭,無能為力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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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們試著打起精神,索性規劃了一趟二十天的德奧行,玩完,她直飛英國,我回來台灣,努力維持一年的遠距離,但事情總不如規劃般順利。2011 年的夏天,如《新年》裡所言,父親正因為我決定不再繼續申請博班而遷怒於我。當我提出要出國散心的計劃時,他開始百般刁難。原先,我打算從工研院的約聘人員崗位離職,回國後再找下一份工作。父親覺得這是年輕人眼光短淺不負責任的表現,要我確定有下一份工作才肯放行。於是,我向組長提出轉為正職的申請,組長亦口頭承諾沒有問題。之後,父親遂拿賓拉登剛被擊斃與 2011 倫敦暴動為由,說近期歐洲局勢不穩,不准我出去。我後來說,好,那我改行程,我去美加,仍舊一再地被拒絕。工作上組長口頭承認卻遲遲沒有紙本 offer 下來,父親又再次以這個為理由,不讓我的出國計劃成行。期間,母親親自來工研院找我懇談,眼眶掛著一滴又一滴的淚水,要我顧全家庭氣氛,不要再勉強執意出去,不要逼我爸動手打我,不要讓她擔心。當時,我並沒有看出藏在母親眼淚背後的含意,我想起高中時挨的幾個耳光,心裡盤算最慘大概就是那樣。

我始終無法忘懷母親那張擔憂的神情,在預計出發的兩週前,我最後還是和女友說我沒辦法出去了。此前,我以為我能處理掉家中的衝突,所以一直對她隱瞞這些事情。然而,這份告知對她來說依舊太過突然,她認為我無法遵守諾言,不是個能託付的對象,當下便直接提了分手。

面對這樣的分手原因,我其實很措手不及。我並不想放棄在工作上的轉圜,覺得也許拿到機票還能有挽回的機會。預計出發的一週前,組長和我道歉,因為他作業上的疏失,我這次只能先續簽約聘人員。我刻意讓父親知道這件事,他覺得這道歉沒有意義,他覺得他兒子在外面被人欺負,便情緒化地表示:「誰要他的道歉!誰要做約聘人員!你就好好出去玩,老爸挺你!」於是,我辭了工作,在出發前三天,拿到了通往德國的機票,卻無助情勢的惡化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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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十天的德奧之旅,我在第二天的早上發現女生劈腿的事實。第四天的晚上和女生對質,女生托出大部份的實情。我父母取消飯局的那件事,她覺得我沒有站出來為她爭取,日後要是遇到類似的事情,她認定我勢必也是這樣處理。自此之後,便不再抱著能和我走到最後的念頭,曖昧與劈腿便從那個時間點開始。尤其又恰巧發生了父親干預出國的事,更只是驗證了她的想法,便藉著我無法履行一起出遊的承諾為由,結束我們之間的感情。我不惜辭職、和雙親鬧翻,千辛萬苦掙來的機票,只為了見證自己不堪的屈辱。

過完行屍走肉的二十天歸來,我說不出話。我並不會將女生劈腿的事實歸罪於我的父母,因為那是女生自己本身的問題,然而所有的因果卻是這樣一環一環地扣下來。接下來的三個月,我沒有和我的父親交談。母親只知道我分手,但不清楚分手的細節。父親從他收到的健保催繳單得知,我回國到當時三個月都尚未開始工作。他來到我的房間,說我當初應該要聽他的話進聯發科;說我之前用告知而非討論的方式讓他知道我不再繼續申請博班,他非常不開心 (見新年文);說我一直做著約聘人員,他很丟臉;說我一點都不積極,整天只想著出國玩,所以他當時故意不讓我出去;說他這些種種的不開心所以這三個月都不願跟我說話;說我頂著清大電機的光環居然工作找了三個月都還找不到,還要期待我什麼?說完這些,便走出我的房間。他只想表達他的情緒,但我身上發生什麼?在意什麼?他毫不關心,也沒有興趣。

母親前來詢問我分手的原因,我對她說:「為了你當初說的 "顧全",我犧牲掉那位女孩,所以她決定和我分手。但是到最後,失業的是我,分手的是我,老爸還是什麼都沒變,所有的事情還是只能我一個人承受。從今以後,我不會再委屈去 "顧全" 所謂的家庭氣氛,我不會再被你們影響,只有我才能決定我自己的人生!」母親默默地聽完,自己走回房間後,忍不住放聲大哭 ......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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父親和家人的摩擦並不是只有我,和姐姐、母親之間的摩擦也是大小不斷。發生在我身上的這一件事,成為了最後一根稻草,母親體認到這樣隱忍的相處無法解決任何事情,於是和父親提出離婚。自尊心強的父親自然無法接受代表 "失敗" 的兩個字冠在自己的人生上,兩人最後協議分居。分居一年多之後,父親的狀況和往年相比才稍有好轉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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洋蔥。貳》裡聊到父親極需別人肯定的那面,正為最近發生的事情做了最佳的註解。姐姐仍在新竹工作遠嫁他鄉之前,父母幫我們姐弟倆各別簽了一間房子。迨嫁去高雄之後,她手上的那間則交由父親處理。我的室友同時也是我的大學同學,去年正好在評估園區附近的物件,所以請我回去問問父親的意願如何?父親看在是我要好的大學同學的份子上,決定用平轉的價格轉讓,不打算藉由這個物件獲利。但因為室友在老家剛剛幫自己的父母買下一間,所以新竹這邊的物件需要比較久的時間來評估自身的財務規劃。待事隔兩個月之後室友才做正面的回覆,但父親已有其它的投資安排遂而婉拒。

事後半年,室友再次詢問是否仍有出售意願,我便回家轉達這份訊息給父親。父親道出他當時最後決定婉拒的原因,其實是因為對方考慮太久。他看在我的面子上,擺出如此誠意的價格與姿態,而對方過久的考慮時間讓他覺得自己像是在貼冷屁股一般。他的慷慨大方沒有被感激,讓他最後決定索性不賣,如果現在想買,試問對方現在誠意為何?表達完他不滿的情緒後,問我有什麼想法?我不想夾在我的朋友跟這樣情緒化的父親之間做談判,於是我當下回他:「這件事情就到這裡,這樣下去我沒辦法談。」便結束這個話題。

父親再次累積他的不滿轉化為冷漠。

這段時間,我正在規劃明年春節的自助旅行,因此各別詢問了父母與姐姐同行的意願,父親的回覆正是那句:

「有你這小孩,覺得我是個失敗的父親,你自己去吧!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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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私下和母親聊到這事,母親轉述了她和父親之間的對話。

父:「兒子有來問你要不要出國嗎?」

母:「有啊,你怎麼回?」

父:「我故意給他難堪。」

聽完我笑了兩聲,我和父親的相處,依舊還是鬧劇一場。母親問我打算怎麼回應,我說我沒有打算要怎樣。現在的我,看到他的訊息,聽到他的回應,都已經不太能影響我的情緒。我該打的招呼,該講什麼話,還是跟以前一樣。他想要冷戰、想要聊天,都隨他。我不會受他影響,也不會對他擺臉色。母親說:好,那沒事,你不要激怒你爸就好。

「你還記得阿嬤吧?」

母親的這席話,牽動著埋藏在腦海最底層的記憶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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爺爺在父親很小的時候就過世了,所以我從未見過他。奶奶自我有印象以來,就像是個謎一樣的人物。她並不像一般的長輩,會照顧自己的孩子,哄自己的兒孫,而是個把自己過好就好的人。聽一些長輩轉述,在我小時候,她甚至曾跟我搶過養樂多來喝。她同時是個很有小聰明的人,會偷藏一些小東西,然後對外說自己沒有看過。她的行為模式導向,似乎就是讓自身的短期利益最大化。

那是個記憶模糊,但讓人恐懼的一夜。

實際的原因是什麼我已經回想不起來,事情發生在我還太小的童年。我和姐姐在自己的房間念書,父親在客廳再次為了阿嬤的事情而動怒。也許是偷跑出門、移了家裡的東西又或是偷拿了什麼,但那晚的父親,比以往更加怒不可遏。父親先是大聲地吼罵,阿嬤則是和以前一樣否認父親的指責。我們姐弟倆似乎有出來看發生什麼事,但被父親喝斥著趕回房間。聽著房門外頭的動靜,我不清楚到底發生什麼事,我只記得那時的我很害怕。父親持續地喊罵,接著,是一陣家具的碰撞及阿嬤摔倒在地的聲音。跺腳聲、雞毛撢子打在身上的聲音、阿嬤尖銳的哀嚎與母親試圖阻止父親的話語。父親一直在吼叫,地板不斷地傳來踩踏與碰撞的聲響 ......

不安的時間彷彿隔了一年之久,外面終於平靜下來,阿嬤已經坐在沙發上,母親在一旁靜靜地幫她上藥。我看著一塊又一塊的瘀青在阿嬤的腿上,每揉一次,阿嬤就嗚咽一次。阿嬤的眼淚,是我對那晚最後的記憶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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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你還記得阿嬤吧?」

我突然意會到,那天晚上的景象,不只影響著我和姐姐,也深植在母親的腦海中;我突然意識到,母親來工研院找我時,她的眼淚隱含著什麼樣的恐懼。這二十多年,她的隱忍,為的是做為母親保護自己子女的天性。那天晚上的暴力,讓我們日後在成長的過程中起身面對父親的控制與框限下,有多麼地艱困。這些累積而來的隱忍、艱困與恐懼,造成今天這樣反噬的局面。當彼此之間的互動與對話,只為了維繫一個家庭的表象,這是做為母親,做為子女,一種最無以為繼的忱痛與悲哀。

然而,我無法接受因為不斷地隱忍退讓,就要拿我們人生一部份的什麼去交換。我可以為了不讓母親擔心,而懂得更加保護自己,但不等同我會變得退縮。如曉樂所言,很多事情一旦決定了,被搞砸的人生是回不去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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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曾在《洋蔥。貳》裡說,要不是我過去遇到的這些好朋友,我也許會成為下一個鄭捷。但無論如何,假如有過在我身上感受到的所有理性、包容、溫暖與善解人意,我都得感謝,我這樣子的一位父親。


以上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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留言

  1. 能寫出來也是有好些釋懷才辦得到的。發現好久沒造訪了,久久見一次還是很開心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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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1. 那是因為你都不來阿慶的婚禮啦吼 ~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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